红衣裹挟民主梦 泰王国宪政之路

妥协是暴力以外唯一可供选择的办法，拒绝妥协必然是暴力的前奏。 卡尔 科恩
一个按民主原则组成的政府不遵照大多数人意愿执政，人们不用打内战就可以将它推翻，政府的更迭得以平稳、无摩擦、不用武力以及不流血地加以完成。 冯 米瑟斯
摆脱权威、拥抱民主、迎接平等、实现不流血的政权更迭，这是所有拥有民主架构的国家所希冀建立的社会。然而，在一个不够成熟的国家中，传统、宗教、族裔、社会裂痕都随时会从不同的方向向民主施放冷箭。人们对民主的信仰是如此淡漠，对传统和宗教的崇拜却甚嚣尘上。当社会裂痕带来的怒火充斥人们头脑时，当权威凌驾于民主精神之上时，人们瞬间忘记了曾许下的民主誓言，忘记如何宽容，更拒绝妥协。赢者通吃成了唯一的逻辑，所有人都选择用以暴易暴的方式解决问题。


跪拜与民选
4年前的那个政变夜晚，泰国军队高级将领的车队开向皇宫觐见泰王普密蓬的画面被电视台原原本本的播放出来。一头雾水的民众这才明白，国王默许了政变的发生。一夜之间，身在纽约的他信被转换了身份，从总理再次做回一名商人。
在曼谷，似乎没有人关心他信是一个民选总理的事实，此时，民意比不上国王与军人的合谋。而在清迈、在广大的贫苦农村，人们不放过电视中的每一个画面，并紧紧抓住胸前的护身符，为他信祈福。在他们眼中，他信是一个可以为穷人带来幸福的总理，尽管他的贪腐同样严重。
我们将时针拨回到此刻的3个月以前，泰王普密蓬加冕60周年的庆典。央视4套罕有的对一个外国国王加冕周年庆典进行了现场直播。画面上，侍从跪着用膝盖将身体挪动到普密蓬面前，双手奉上茶点。看到这一幕，从不谈论新闻的母亲问到，这个国家怎么这么不平等？
跪拜，这个存留于中国人记忆中的符号只属于辛亥革命以前的中国。所以当母亲突然从直播中看到这种古老的礼仪时，时空交错之感顿起，并情不自禁地感到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保留着落后传统的国家。但是她却不知道，就是在这个让她无法接受的国家里却已经搞了十多年的民主选举。人民可以自由地选举总理和政府，候选人必须为此而争取每一个人的支持。只不过，人们尚未弄清楚，民选总理与国王，究竟谁在真正掌控国家？民主的激荡可以取代王权吗？在这次庆祝仪式上，他信出人意料的抢在普密蓬之前接待来访的各国皇室成员，这种以元首自居的姿态不免让人产生一种错觉，难道民主真的取代王权了？
1932年实现君主立宪，1992年结束军人监国，泰国一直被人看做是亚洲最为先进的民主国家之一，这也是民主取代王权这种错觉产生的原因。但是3个月后的政变打破了所有幻象，人们终于明白，在民主与王权杂烩在一起的这个国家里，手握军队的王权可以周期性的证明自己的力量，民主只是一个替补选手。
未解之谜案
当央视4套将侍者跪拜在泰王身前的影像传递到人们眼中时，64年前的一桩旧案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1946年6月9日，阿南塔 玛希敦，泰国却克里王朝八世王，在寝宫中神秘的饮弹身亡。宫闱谜云中，案件的调查不了了之。三个陪伴八世王的侍从煳里煳涂的当了替死鬼，真相却至今未明。
这位在战后访问了曼谷中国城并借此缓和泰华两族关系的八世王曾被英国驻印度总督蒙巴顿称作是“极为虚弱、孤独、可怜的一个人”。在凶案现场，八世王躺在床上，高度近视的眼睛前没有架上眼镜。他的前额上有一个小弹孔，而后脑却有一个比较大的孔。他的手枪是一位前美国军官送给他的M1911手枪，当时并不在他身旁。这是一把重型手枪，未经训练的人很难使用这样的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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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虚弱、孤独、可怜”的八世王来说，他是很难用这样一把手枪射中自己头颅的。而且，这把手枪的冲击力足以将他的整个头骨打碎，而不是区区一个小孔。真相到底是怎样的，没有人知道。
八世王魂归天国，其弟普密蓬 阿杜德，也就是如今的第九世国王继承了王位，直至今日。从小接受西方教育的普密蓬从来没有想过继承王位，而更愿意到瑞士继续生活。但哥哥的暴死意外地将他推上国王宝座。年仅19岁的普密蓬硬着头皮临朝执政，却不得不面对曾参加过1932年政变的銮披汶 颂堪将军的处处欺凌。这位手握重兵的将军曾逼迫普密蓬签署通过一个宪法，甚至威胁杀死年轻的国王。
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普密蓬国王艰难地成长，武夫当国的局面一直未有改变。可想而知，国王在暴力和欺压的环境下成长，当他真正掌握权力时，定然不会轻易地让其旁落，他更会懂得只有依靠武力才能夺得和保住权力。就这样，一批军官渐渐成为普密蓬国王的左膀右臂，其中就包括目前在泰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炳 廷素拉暖。
手握军队的国王
1978年，中国的改革元年，中国副总理邓小平访问曼谷，并参加了这个佛教国家的王储哇集拉隆功亲王的剃度盛典，被泰国人士认为是“最令人感动和深具历史意义的事情”。邓小平副总理是第一个访问泰国的中国领导人，所以这次访问标志着中泰关系的重要转变。这一切都被时任陆军总司令和国防部长的炳 廷素拉暖看在眼里。此时，泰国共产党仍在泰国东北部的山区和其他根据地进行反政府军事斗争。1980年，炳 廷素拉暖成为泰国总理，共产党武装的叛乱成为他最为棘手的问题。这位无论在军界还是政界都做到最高职位的政治家看清楚了共产党武装是由一群左翼学生在硬撑的底色，定下断其羽翼迫其不战而降的战略。他首先遣使北京，此时的中国已经实现了国家发展方向的大逆转，所以他迅速地得到了中国不继续支持泰国共产党的保证。随后，他宣布在全国进行大赦，不追究共产党武装分子的罪责。结果，一夜之间，左翼学生从山林中回归主流社会，让泰国政府头痛了几十年的叛乱问题被炳 廷素拉暖兵不血刃的予以解决。
在1981政变和1992年革除军事独裁的斗争中，炳 廷素拉暖都扮演着王室保卫者和支持者的角色。于是，王权与军权日益紧密的结合在一起，直至炳 廷素拉暖成为泰国枢密院主席，真正的获得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无上地位。
如今，普密蓬在泰国受到万民爱戴，地位如日中天，而炳 廷素拉暖也位极人臣。64年前八世王暴死的那桩旧案也成了一个政治禁忌，炳 廷素拉暖掌管着国家言论，任何敢于轻视甚至污蔑国王的人都会被他投入监狱。一本名为《国王从不微笑》的书客观地对国王进行了描写，结果引得政府规定，任何个人如果在文章中引用了这本书的内容都将被投入监狱。而2006年推翻被普遍认为僭越了国王权力的他信的那场政变的幕后之手，据信，正是炳 廷素拉暖。
“郑信的诅咒”
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泰国的民主在艰难地前行着，人们时常会问一句，泰国的民主何时才能不受王权和军权的干预，真正成为各阶层公认的政治规则？就在这样的追问中，“郑信的诅咒”被一次次的重复。
郑信，中国澄海县（今广东汕头）人，暹罗（泰国古称）吞吐里王朝开国先君，被泰国人称为郑信大帝。
清朝雍正年间，郑镛南渡暹罗，娶暹罗女为妻，生郑信。郑镛死后，郑信被暹罗大臣收为养子。1763年，缅甸军队入侵暹罗，郑信率部防卫暹都。1767年4月，缅军攻陷暹都。但成功逃脱的郑信继续以东南沿海地区为基地，组织抗缅军，并最终光复暹都。随后，他迁都吞武里，并在当年12月28日被拥立为王，建立了吞武里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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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在海外坐上国王宝座的，郑信为第一人。此时，他才33岁。但好景不长，这位“华人第一海外国王”被一位名叫却克里的将军夺走了政权。吞吐里王朝覆灭，紧接着建立起来的是却克里王朝，也就是普密蓬从暴死的哥哥手中接下的这个王朝。
在许多人眼中，这段历史最多解释了泰国12月28日郑王节的来历。但在极为迷信并对现有秩序不满的人眼中，这段历史是对却克里王朝的诅咒。
当年，却克里将军将郑信抓起来，并决定将其处死。为了遵循国王的血不能流到地上的泰国传统，却克里命人将郑信装到一个大袋子中，并用檀香木重击其后脑，致其死亡。
诅咒便由此而起。传说称，郑信在被装进大袋子前曾诅咒道，夺我王位，九代必亡！
没有人能证明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但随着时间的发展和人们对民主的唿唤愈加热切，这个传说被越来越多的提起。在当下，这个传说尤其被人们津津乐道，因为，普密蓬正是却克里王朝的第九代国王。而更让人们惊异的一个事实是，2006年被推翻下台的前总理他信的英文拼法居然与郑信完全一样，都是“Taksin”。
诅咒！魔法！
这个传说与令人惊异的巧合被泰国的穷人抗议团体红衫军大肆渲染。红衫军在泰国掀起红色海洋的时候，许多人用古体字写出“Taksin”字样。没人知道那是“他信”还是“郑信”，但这却正是红衫军所追求的效果。
这种渲染在泰国这个迷信氛围浓厚的国家往往可以起到一定的效果。在这个国家，有些人在身上画上刺青并相信那可以让自己刀枪不入，有的人为了买股票专门请占星师指点迷津，甚至一些政府部长也会花上数万美元请回一个护身符，保佑全家平安。普密蓬和他的儿子都已成为佛教徒，但却经常向占星师请教问题。他信本是一位靠电信事业发家致富的富豪，但即使他这样的有着科技色彩与背景的上层人物也会以星象为自己做事的依据。一次一位记者对他进行采访，他轻松地以一句星象不佳为由，拒绝了对方的采访。
正因为这样，当一位《曼谷邮报》记者报道称，红衫军与其反对者之间一直在秘密的进行着一场黑色诅咒之战的时候，会有很多泰国人接受这种说法，尽管外国人常常表示不解。按照这位记者的报道，双方常常会花重金延请巫师，来向对方施以咒语。据称，在2006年政变之前，策划政变的军人团体还特地赶赴清迈，将一位占星师请来指点迷津。
不仅是泰国，这种迷信传统同样也在柬埔寨等周边国家十分盛行。2008年，柬埔寨与泰国围绕着柏威夏寺进行了激烈争夺。但在这场争夺的背后，竟然还存在着一种神秘主义的解释。根据这一解释，柏威夏寺是一个包藏着针对泰国高层的诅咒的寺庙。据泰国媒体报道，柬埔寨首相洪森曾在谈到柏威夏寺的时候威胁道，里面的咒语将让他们被钉子钉死，被车撞死，甚至被自己的枪走火而打死。
这部分地解释了为什么两国会为了一座寺庙大打出手，也解释了“郑信诅咒”何以被泰国人反复念叨，红衫军又为什么将其作为王牌打出，更解释了红衫军为什么使出积攒人体血液来“血灌总理府”。当红衫军成员的30万毫升鲜血被倒进总理府中时，那是否在向对方提醒着郑信被杖击致死时鲜血没有流出的传说？可以确定的是，“血灌总理府”时，红衫军请来了巫师作法，并大唱诅咒歌。
觉醒的人民
也许除了泰国人不会有人会太把上述事实认真对待，但他们确实解释了两派人你死我活相斗的态势。当诅咒频发、鲜血遍流的时候，民主理念中包含的容忍、谦让和妥协的精神已经荡然无存。两派人均是如此。
当然，人们不能仅从神秘主义的角度来解释发生在眼前的激烈对峙。正像外界评论的那样，被极端拉大的贫富差距才是普通人组成红衫军走上街头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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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一位普通的泰国女性，同时也是一位社会工作者。她生活在曼谷最大的贫民窟孔提中。几十年来，普拉经历了发生在孔提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她说，过去，人们对自己的二等甚至三等公民的身份十分认同，他们从未意识到可以通过参政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现在，人们开始关心，自己的教育权益是如何被剥夺的”。她说。
如今，孔提的人们十分热衷于政治，因为他信的例子让他们明白，唯有行使自己的政治权利才能改善处境。他信当政时曾实行“三十铢计划”等惠民举措，让穷人们真正尝到了实惠。而这些穷人正是红衫军的生力军，也正是这些未受过良好教育的穷人才会在总理府前使出种种神秘主义的诅咒和法术。
但是，民众的参政热情却碰上了军方冰冷的刺刀，刺刀的背后站着的是军人和过着良好生活的中产阶级，后者人数少却集中了国家大部分的财富，穷人们的生活与之形成了鲜明对比。
冲突就此爆发，你死我活的争夺也在所难免，毕竟民众尚未学会按照民主的规则议事，没有学会妥协退让，更何况两派的差别是如此之大。
本文即将成文时，红衫军已决定投降。或许，泰国这一轮的穷富大战会告一段落。但是只要王权仍得以保持、军权仍与王权合谋干预政事、人民仍没有学会妥协退让，泰国民主的乱局就会一次次的上演。
民主是一种结果，更是一个过程。几年前，当人们将泰国看做是亚洲民主先进国家时，或许从未想到过如今持续4年的动荡。民主也许会健康成长也有可能被扭曲甚至扼杀，一切只看它所处的社会环境和人们在多大程度上对其给予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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