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龙江边：瀑布淋在了车顶

我独自向怒江的深处游走。怒江上的三个县沿江排列，泸水在最外侧，福贡居中，贡山最深，在那地方待长了，感觉像是进入了一维的线性世界，而并非平面的二维世界，方向只有前后，没有左右。在那地方，一条路，或是一条江，就是全部，那个世界的截面不是一个面，而是一个点。我所经过的600公里怒江，皆如此。
路不算好走，有些地方过窄，绝壁倾斜成一个锐角向公路压下来，须得减速慢行，有些地方的路被不知道什么冲毁了，露出路基，有清澈的水在上面流淌，形成过水路面，很颠簸。从福贡出发要半天时间抵达贡山。到了贡山，背包客明显增多，沿江而建的县城很小，但很立体，城里满是身着冲锋衣、背着一座山那么大包的黑瘦男女。贡山过夜的价格，在整个怒江是最贵的，普通的房间接近200元，直接和一线大城市看齐，而且我被告知，再过几天将迎来国庆黄金周的高峰，房价还会更高。黄金周很像是一个钱包杀手，哪怕你和你的钱包逃到天涯海角，它的追杀依然如影随形。我知道，要彻底甩掉黄金周这个尾巴，只有去独龙江。
随处都是精通几门语言的人
云南省在西北角有块突出的狭长地带，它北部与西藏相连，西部和南部与缅甸相接。这片小小的边境区域由于地理特殊，孕育着丰富的动植物资源，与缅甸北部一起被列为全世界仅有的25个“生物多样性热点地区”之一，这里就是独龙江地区。
去独龙江需要包车，凑足6个人是最低门槛。马路上坐车的人很多，可他们都不是去独龙江的，马路上去独龙江的人很多，可他们都是不需要坐车的—都是驴友。我忽然发现我这样一个依靠汽车在昆明生存的无比正常的人，在贡山居然蜕化成了一个不正常的人、一个孤独的人，我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吃饭、回宾馆睡觉，第二天坐最早的一班车回泸水。
这个程序进行到第一步就中止了。彼时我正边吃最后的晚餐—一碗牛肉面，边和老板娘聊天，然后旁边桌子上的一个胖子搭讪，问我是不是想去独龙江，说他有办法。胖子是东北人，姓马，现在落入了和我一样的境地，只不过他知道另一种去独龙江的办法：搭货车。
去独龙江，搭货车—这是第一个攻略。第二天一早，我和老马来到贡山的货场，早有一排货车候着，皆前往独龙江。找了个合眼缘的司机一问，果然可以带人，谈妥车费，我们踏上了去独龙江的征途。
路上司机捎了个短途客，是名女生意人，民族不明，亮点在于她会说几个民族的语言：普米族、怒族、傈僳族、藏族……短短的一路，我们亲耳听到她熟练地操持着数种语言和各种肤色的路人打招唿。即使作为一个听众，面对如此密集的语种转换，头脑也多少会发晕，很难想象当地人是如何在这种极具挑战性的语言环境中生存的。司机对此习以为常：我们这里精通几门语言的人到处都是啊！或许，这就是在这样多民族混居区所必备的生存技能吧。这是当地的特色。
去独龙江的路只有90公里，不过我们的货车要走上8个小时。路只有两米宽，基本全程是以碎石为底。看着这条路，司机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看啊，最深的坑还不到半米呢！这两天也没有下雨，这些碎石的棱角暂时是割不破我们的轮胎的！”
旋律优美，嗓音湿润
进独龙江是满载，司机说还不至于太颠簸，如果是空车而回，他嘿嘿冷笑数声，那意思是你懂的。这样的路对人类是一种摧残，对车辆更是，据司机说，他的货车专跑这条线，每3年就必须要换新。在司机淡定的诉说中，我们紧握住扶手，车左边是悬崖，右边是绝壁上倾泻而下的瀑布，车前是一团团的云雾供我们从中穿越，这如画的美景让我们忍受着对回程的绝望想象，忍受着极度的颠簸。大致数了一下，90公里的这条路上，从我们身边掠过的瀑布有50余处，有些瀑布和我们擦身而过，有些瀑布直接淋在了车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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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时而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时而是郁郁葱葱的草原，生物多样性果真丰富多彩。我们的身份是游客，同行的还有两个湖南的生意人，大家颠得头昏脑涨之际，对彼此互相投去了敬佩的眼神。
这样的颠簸真的持续了8个小时，清晨出发，抵达独龙江的时候，已是黄昏，我们松开紧握的两手，发现手心被磨出了血泡。我们到达的是第一个乡—孔当乡，村庄坐落在翠绿的山谷里，宁静而孤独地守在独龙江水的边上，看上去，不像是天堂的模样，我们依稀觉得，我们还活在这个世俗的世界上。
独龙江里的鱼小有名气，我们吃晚饭的时候特意打了这个主意，但却被告知：这个季节是没有鱼的！这个消息很打击我们的士气，我们边吃边盘算：或许是店里的鱼卖光了，也或许是生意不好，他们没有备货。好在当地还有另外一样美食：老窝火腿。老窝火腿是怒江一带的特产，在独龙江吃到的老窝火腿是当地家养的土猪腌出来的，就这样白水炖出来一大盆，味道之鲜美，让我们暂时忘记了江水里的鱼。
孔当乡的小旅店还是有不少的，价钱也还公道，我们挑了间沿江的，上床躺下，窗外江水的咆哮声清晰可闻。到了晚上，又或许是因为山谷的回音，江水的声音听起来比它实际的规模大了很多。孔当乡的晚上没有电视可看，更没有网可上，聆听江水的声音似乎就是最大的娱乐项目。深夜，对面房屋里的火塘陡然亮了起来，数名独龙江女子开始唱歌，歌词听不懂，但旋律优美，嗓音湿润。我们原以为唱一会大家就会散去，谁知歌声越来越绵长，可以很清楚地听出几个声部的和声，各人有分工，渐渐地，我们在这样的歌声中睡去，在梦中，这样的歌声并不会让人厌烦，相反，它成了一种催眠的利器，化解了窗外江水的咆哮，让我们在宁静中熟睡。半夜醒来上厕所，歌声竟然在继续，我懵懂地扒在那个房间的门口看了一下，一堆身穿民族服装的妇女围坐在火塘边，脸庞被火塘映得通红。
独龙江边两个笨拙的渔夫
第二天醒来，火塘依然很旺，唱歌的女子了无踪影，火塘边换成了两个普米族的汉子。普米族人和藏族人区别不大，一律身材魁梧，卷发，鹰钩鼻。见我们出现，年纪稍大些的那个便不假思索地从火塘里拣出两个热腾腾的土豆，很自然地递给我们。我们刚把土豆捧在手里，他们已经拎起煨在火塘上的茶壶，给我们手里的杯子斟上了滚烫的漆油茶。于是，我们两手端着蹭来的早餐，很自然地开始和他们聊些当地的风土人情。想不到在当地的第一顿早餐是陌生人赠与的。
孔当乡规模不大，只有两条街贯穿村头和村尾，房屋沿两条街分布，大多数建筑都为木结构，最大最新的一座楼房，是当地的学校。村中的路面皆为土路，在村里闲逛，是我们的主要任务。逛到村卫生所的门口，我们看到一面闲置的渔网，昨夜未吃到鱼的遗憾陡然而生，我们找到值班的傈僳族小护士，表达了蹭渔网捕鱼的愿望，小护士很大方地让我们随便用。于是，独龙江边多了两个笨拙的渔夫，我们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来证明：在这个季节，独龙江里果真是没有鱼的。
归还了渔网，我们逛到一家住户的门口，里面闪出一名赤膊大汉，直奔我们而来，不由分说就将我们推了进去，屋里坐的似乎都是他的兄弟，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赤膊魁梧。我们胆战心惊地听他们解释，原来这是他们当地的风俗，见到有客人来到门口，就必须要进屋喝酒。再看他们面前，已经摆了一箱空啤酒瓶，而我们的手里，已经不由分说被各塞了一瓶啤酒。于是我们明白，在独龙江，“蹭”将成为我们的生存方式。在座的有独龙族，还有傈僳族和白族，不过脱了衣服之后，很难分辨，渐渐地，众人中的一名司机引起了我的注意。该司机很少见地戴一副眼镜，气质不俗，无论我如何追问，都自称只是一名司机，但他的很多话却完全可以成为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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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说是人和神共居的地方，那算什么？在我们这里，我们就是神！”眼镜司机说这话的时候，充满自豪。“我们这里大雪封山起码半年，半年的时间里，我们就是整天喝酒、唱歌，你说那不是神是什么？”“那万一遇到急事要出去怎么办？”我身为一个俗人，问面前的这个神。“看到村口那架推土机没有？那是用来在紧急情况下开路的。我时间最短的一次，开出去只用了3个小时。我是全独龙江开这条路用时最短的人。”眼镜司机淡定地喝着啤酒，淡定地说道。“不过我很少那么干，因为要老是这么玩命地开，我肯定就会成为全独龙江活得最短的人。”
于是，这个赤膊的眼镜司机，在我眼中立刻变身成了独龙江车神舒马赫。错了，就算让舒马赫来，他也肯定比不上这个司机，道理很简单，通往独龙江的这条路，比F1的银石赛道危险多了。
告别众神
告别了众神，我们再往前走几步，差不多就到了村子的尽头。尽头处有一所小学校，很罕见地浇筑了水泥路，还有砖混结构的整齐校舍，校园里鸟语花香。我们在校园里还没有转上一圈，校长就亲自出来迎接我们，很显然，愿意来这里看一下的外来者太少了。在这里，我们认识了一名昆明过来支教的老师，他很乐意和我们聊天，因为这里的生活实在过于寂寞，而愿意走到这个学校里的更是少之又少。辛苦是最主要的，这个学校一毕业就来这里支教的半大孩子说有些学生上着上着就不来了，他就得一个一个地去把他们找回来，很多学生的家在旁边的大山里，走一趟得花上几个小时，很多时候，他只能下了课再去，在黑夜里走在担当力卡山里，实在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不过那些学生家里是真穷。”他最后感叹道，随即想到了什么，摇摇头，不再说话。在这里支教的待遇还不错，一个月能有2000元左右，不过因为12月之后就大雪封山，所以过年的时候回家，就成为了一种奢望。我们看了一下，校舍的情况相当不错，光线明亮，一律是白墙，学生的穿着虽然不甚理想，但是眼眸都是漆黑的，里面充满着对外部世界的渴望。
孔当乡几乎没什么游客，尤其是在这个没有鱼的季节，村里除了几个生意人和司机之外，就是驴友，还有目不斜视的摄影师。这些玩摄影的人目的很明确，就是拍纹面女，他们清晨就出发，不吃烤土豆也不喝漆油茶，更是懒得和我们这些游手好闲的俗人搭讪，直到黄昏才回。我看过他们拍的纹面女，有些千篇一律。
到黄昏的时候，我们在另一家饭店里遇到返回的一帮驴友，驴友给我们展示脖子上被蚂蝗叮咬的伤痕，多少带点得意。蚂蝗啊，这个江边就有蚂蝗啊，在江边的草丛里就有，我们很认真地告诉他们，同时挽起裤子，向他们展示我们捕鱼时被蚂蝗偷袭的痕迹。
最终，我们在独龙江只在孔当乡做了停留，既没有深入到里面的其他村，也没有去深山里探访纹面女。在孔当乡的这段短暂的类似于共产主义的生活，给我们留下了不亚于天堂的回忆—因为那里住着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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