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剿默多克

在英国经典的政治讽刺系列剧《遵命，首相大人》里，在唐宁街10号办公的那位大人物虽然在政府内部做事百无禁忌，但每天早上到办公室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让忠心耿耿的秘书给他汇报一下当天报纸对他怎么评论。而那些社论的内容能影响到首相一整天的心情，或让他沾沾自喜，或让他大发雷霆，或让他惶惶终日……
影视作品的表现虽然有些夸张，但却反映了一个基本的事实：在英国，即使是最有权势的首相，也是惹不起媒体的。因为媒体描述直接影响着人们在茶余饭后对当政者的印象，这对于以选票为生的政客来说，等于直接被媒体控制住了命根子。
上世纪80年代初BBC播出《遵命，首相大人》时，在英国最有影响的几家全国性报纸中，《泰晤士报》、《星期日泰晤士报》、《太阳报》和《世界新闻报》四家的老板都是同一个人：鲁伯特·默多克。这位出生于澳大利亚的美国人当时控制着英国将近四成的报纸发行，是英国乃至世界传媒生态圈中最凶狠的生物。他不但让《卫报》、《每日电讯报》、《独立报》等英国其他报系每天都在巨大的压力下生存，就连首相府的人也都要仰默多克的鼻息，即便是“铁娘子”撒切尔夫人在和媒体大亨打交道时，也会表现得像一位乖巧的小姑娘。
《遵命，首相大人》播出10多年后，就连BBC自身也感受到了默多克咄咄逼人的气势。默多克旗下的新闻集团掌控了英国第二大电视广播公司—天空台39.1%的股份，进而成长为英国卫星电视的霸主，时时觊觎着BBC的霸主位置。当然，已经成为全球最大媒体集团的新闻集团，不仅能挑战BBC，还能影响唐宁街主人的更迭。当年工党党首布莱尔就是因为得到了默多克旗下媒体的支持，才为自己击败保守党添增了砝码。而卡梅伦对扶他上位的默多克更是一度俯首帖耳。
在英国政坛，讨好默多克是政客们实现政治理想的捷径之一。从一定程度上讲，新闻集团甚至有能力“绑架”英国政府。但就在《遵命，首相大人》播出近30年后，情况貌似有了改变。被默多克的媒体绑架了多年的“肉票”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翻身的机会。以《世界新闻报》涉嫌非法手机窃听为由头，整个英国社会全力批评默多克的新闻集团已经丧失了最基本的新闻道德底线，整起事件不但破坏了默多克将天空广播公司全资收入旗下的好事，也让新闻集团的市值在一周内缩水50亿美元。在英国政界和其他媒体火力全开的批评声中，默多克和他的新闻集团正遭遇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7月10日，伦敦抗议者以焚毁《世界新闻报》的形式抗议窃听丑闻。


7月13日，伦敦示威者在默多克住所外手持卡梅伦的吊线玩偶，抗议默多克收购英国天空电视台的计划。
“小错误”
不过，当默多克7月10日驾临伦敦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英国各界对他媒体王国反击的力量与决心。
80岁的默多克穿着一身绿色的休闲装，头戴一顶运动帽，从机场出来后摆脱了众多媒体的围堵，登上了等在外面的一辆宽大的越野车。他拿起放在车座上的一份《世界新闻报》仔细阅读，浑然不顾那些伸到车窗上拍个不停的相机镜头。这期有着120个版面的《世界新闻报》上，大大的白色印刷体写着“谢谢，再见”的字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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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世界新闻报》的告别版，就在他抵达伦敦前几个小时，这份有168年历史的报纸出版了最后一期。
对于默多克而言，《世界新闻报》有着巨大的意义，这份以娱乐、色情和丑闻揭秘而著称的小报，不但是英国最受欢迎的周末报，每期280万份的发行量能为新闻集团带来大笔收益，而且还是默多克收购的第一家英国报纸，1968年默多克将《世界新闻报》收归旗下，标志着他进军英国报业市场的开端。
在默多克的意识里，《世界新闻报》本不该突然死亡，但无奈由于涉嫌非法电话监听和贿赂，这张小报已经成了众矢之的。为了追求轰动效应，搞到能吸引眼球的独家新闻，《世界新闻报》通过贿赂警方，长期非法对众多政治家、军人、明星的电话进行监听，从王室成员到首相大臣，从英超球员到娱乐明星，这家报纸的监听名单上有超过4000个名字。最近更是爆出该报记者曾窃听谋杀案受害者家属、恐怖袭击受害者家属，甚至阵亡英军家属的电话，这无疑引发了众怒。
但显然，一开始默多克并没有意识到窃听的严重性。7月6日，就在默多克来伦敦进行危机公关的四天前，他还携妻带子在新闻集团多名高管的簇拥下，出席了在美国爱达荷州奢华度假胜地太阳谷举行的媒体、技术和交易融资年会，在那里，他对《世界新闻报》避而不谈。甚至到了伦敦，默多克还没有屈服的迹象。他再三表示，无意向批评低头，不会解雇高管，也不会放弃完全收购英国天空广播公司的设想。甚至到了7月14日，默多克还表示，新闻集团在危机应对过程中，只犯了些“小错误”。
根据默多克传记作者迈克尔·沃尔夫在2008年出版的《拥有新闻的人》书中所披露，这种高傲的态度不仅是默多克的标签，更是早已渗透到执行层面的公司策略。“这是新闻集团理念的一部分，如果受到外界攻击，大家都会一致对外。他们倾向于将双方对立起来，而且自己永远都是对的，对手永远都是错的。”
然而，就在默多克仍沉浸在过去30年固有的威风中时，那些平日里对他俯首帖耳的英国政客和被新闻集团不断打压的媒体，却在紧锣密鼓地收集着新闻集团的罪状，慢慢形成了对默多克的包围圈。

四面楚歌
以前，人们在提到新闻集团的当家人默多克时，通常会给他冠以“传媒巨鳄”、“资本运作高手”、“并购大师”、“政治活动家”等头衔，而在英国，他还有另一个称号：“拥王者”。
“拥王者”在英国是一个古老的称号，最早可追溯到15世纪玫瑰战争的沃里克伯爵，当时他支持的亨利六世和爱德华四世都先后成了英格兰的国王。而默多克则是最近的一位“拥王者”，因为在每次英国大选前，不用看赌博公司的赔率，只要关注默多克旗下的《太阳报》支持哪位候选人就足以预测结果了。在过去30多年里默多克支持的人，无论来自保守党还是工党，都无一例外成了首相。
默多克已经做惯了威风凛凛的“拥王者”，因此忽然发现这次要面对的对手竟然是挟民意而联合起来的政治家和媒体时，一下子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近些日子以来，《卫报》一直像饿狗追着肉骨头那样咬住窃听丑闻不放。它沿袭传统英国媒体的做法，一直悄悄调查，在一个话题沉寂多时之际，突然重提旧事，激活了这桩丑闻。《纽约时报》则报道了《世界新闻报》高管与警方同谋的消息，让该报社“几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说法站不住脚，《名利场》也爆出了相关内幕。
不仅如此，出乎默多克意料的是，窃听风暴甚至刮到了大洋彼岸的美国，FBI已经介入调查默多克，他旗下的报纸涉嫌潜入9·11恐怖袭击受害者的留言信箱。在外界的重重压力下，默多克家族内部也开始出现分裂。有报道称，默多克长女因为不满弟弟詹姆斯处理丑闻事件不当，曾爆粗口大骂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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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压之下，默多克开始一改先前的高傲姿态。7月13日下午，新闻集团宣布撤销对天空电视台的控股收购。但默多克此举，就像先前关闭《世界新闻报》一样，并不足以让批评者满意。
《世界新闻报》前总编辑、新闻集团下属的新闻国际公司总裁翠贝卡·布鲁克斯一直是电话监听丑闻的关键人物，各方要求这位女强人下台的呼声不断。默多克在抵达伦敦后，一直把布鲁克斯带在身边，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力挺他的“第五个女儿”。不过，不断恶化的危机让默多克只能放逐这员爱将。就在宣布放弃收购的两天后，布鲁克斯在巨大的压力下宣布辞职，7月17日她被英国警方逮捕，成为与电话窃听丑闻有关的第十个被捕的人，也是级别最高的一位。
在“倒默联盟”不断将帝国反击战的战线向新闻集团推进的情况下，布鲁克斯被默多克当做最新一只“替罪羊”抛出。但是每个人都知道，这还远不是重点，因为批评的矛头在这之后更犀利地直接指向了默多克本人，认为正是他的直接领导才导致出现如此丑闻。而默多克也不得不再次退缩，公开向全社会道歉。
7月16日，英国各大主流报刊，从默多克旗下的《泰晤士报》到“非默系”的《卫报》、《每日电讯报》等，都整版刊登了默多克签名的一封道歉信。针对窃听丑闻的解决方案，默多克在道歉信里说：“我知道仅仅道歉是不够的。在未来几天，我们还将进一步采取具体行动来解决窃听事件，并对窃听事件造成的伤害进行补偿。请大家拭目以待。”
至此，默多克完全亲手推翻了自己6天前初到伦敦时放出的“三不”豪言—“不向批评低头，不解雇高管，不放弃完全收购天空广播公司”。


注：默多克义无反顾地关闭《世界新闻报》，是因为报纸在其帝国内并不是最赚钱的部门。而现在的问题是，随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新闻集团的其他部门也开始受到牵连，整个集团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

帝国将倾
虽然面对丑闻默多克做出了妥协和让步，但这并不足以平息民怨。相反，英伦上下围剿默多克的热潮没有丝毫减退，英国政党甚至出现了史无前例的团结局面，誓言要彻底拆分默多克的新闻帝国。“将默多克的势力彻底清除出英国！”这似乎已经成了英国政坛上下的共识。
在批评默多克的人群中，卡梅伦颇具代表性。就在两周前，这位英国首相还去参加了新闻集团在伦敦举办的夏日派对。和三十多年来几乎所有的英国政党领导人一样，卡梅伦也曾下工夫和默多克拉关系。2009年，卡梅伦还是在野党的党首，正在向首相的宝座发起冲锋。为了得到默多克的支持，他赶着前往英格兰一个乡间别墅的湖边，参加了布鲁克斯的婚礼。
卡梅伦的工夫没有白下，新闻集团手下的报纸和电视全面倒向了保守党。就在去年5月的大选，《世界新闻报》以《改变和有希望的时刻到来了》为大标题，声明不能再忍受“工党执政下的分裂、罢工和机会丧失”，并称卡梅伦和他的保守党应当被给予执政的机会。
最终，卡梅伦成功登顶，默多克也成为卡梅伦入住唐宁街10号后第二位接待的客人。对于立下汗马功劳的《世界新闻报》，卡梅伦也没有怠慢，不顾副首相克莱格的劝告，聘请该报主编安迪·库尔森出任首相府的新闻负责人。库尔森在首相府新闻主管任上一直干到今年1月，前几天他因涉嫌贿赂警察、窃听电话被捕。有证据显示，在2003至2007年间，担任《世界新闻报》总编的库尔森曾批准记者向警察提供金钱换取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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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统计，自去年上任以来，15个月当中卡梅伦曾先后会晤默多克“新闻国际”集团的代表多达26次，曾两次邀请布鲁克斯到首相的乡间别墅。之前与默多克的良好关系让卡梅伦在公众形象方面得到很大助力，可现在却成了一瓢不折不扣的脏水。这几天，工党一直在指责卡梅伦犯下“灾难性的判断错误”，让窃听门的主角进入唐宁街的心腹地带。
在这种情况下，卡梅伦以“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精神选择和默多克决裂，加入征伐新闻集团的大军，并在帝国反击战中给了默多克最致命的一击。他严词抨击新闻集团的窃听行为“可耻”和“恶心”，同意就窃听事件成立由法官负责的独立调查，并且提议成立一个比“英国报刊投诉委员会”更独立的机构来处理今后类似的问题。在他的授意下，英国警方加紧了对新闻国际公司关于涉嫌窃听电话和贿赂警官的刑事调查。苏格兰场已投入50名警员调查此案，伦敦警察厅还为此设立了代号为“知晓”的特别行动组。
在新闻集团宣布放弃收购天空广播公司后，卡梅伦忙不迭表态和默多克划清界限，称（新闻集团）“目前应该集中精力收拾乱局，将自己的屋子先打扫干净”。在英国，像卡梅伦这样的政客不在少数。现在，默多克只要收看一下天空电视台的新闻频道，就会看到英国下议院中各派人士都在发泄对他传媒帝国的愤怒。当然，甚至不用看电视，他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新闻帝国，眼下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
“我真没想到，连享受最高安全等级的人，也会成为非法窃听的对象。连首相都是如此，又怎么能保障其他人的合法权益不受侵犯？”戈登·布朗充满磁性的声音，时隔一年多在威斯敏斯特议会下院再次响起。7月13日，英国议会在讨论窃听丑闻和新闻集团的收购案时，一向沉默的布朗议员也忍不住拍案而起，向默多克猛烈开火。
说起来，布朗是非法窃听案的“苦主”，英国警方掌握的涉案文件和电话录音显示，新闻集团旗下的报纸曾非法获取布朗的私人财务和房产资料。《太阳报》不断通过各种形式给布朗揭丑，气得向来以老实人形象示人的布朗，一怒之下在公众面前手撕该报泄愤。
布朗在去年辞去党首职务，而接任他的米利班德很体贴地完成了为前辈复仇的任务。在反击战中，工党一直是攻击默多克的“尖兵”，米利班德在演讲中反复强调，默多克对英国媒体的控制很强，这是很危险的倾向。而默多克被迫放弃收购案后，米利班德拍手称快，将之称为“人民的胜利”……
从威风凛凛的“拥王者”，到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默多克自己也不情愿地完成了从猎人到猎物的转变。《经济学人》杂志在评论英国政界集体抨击新闻集团和默多克时称：“一个曾经几乎人人都畏其三分的巨人，似乎变成了舞台上被嘘声包围的‘哑剧小丑’。”
如果说先前面对英伦各界的穷追猛打，默多克还可以一改高傲姿态，以“弃车保帅”似的举动将个别心腹撤职、放弃收购天空电视台以及刊登道歉信，那么此刻，他还能做些什么才能保得住自己的新闻帝国？英国《金融时报》给出“建议”：新闻集团应设法把默多克家族与为他们创造财富的企业分割开。“默多克应该走人，因为这符合每个人的最佳利益。”英国德利·普雷帮公司首席执行官特里·史密斯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外界普遍认为，这场风波过后，即便默多克不辞职，他所能面临的最好结局是就此停止在英国市场的扩展步伐，而最坏的结局将是，其全球范围内的业务都会面临类似在英国遭遇的围剿。事态发展究竟将何去何从？恐怕此刻，连默多克自己心里也开始没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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