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票子”

江浙、广东等一些中小制造企业由于资金链断裂而倒闭。图／CFP
受台风的影响，8月9日这天，常州暴雨倾盆。
秦林听着雨声，忧心忡忡。但他担心的不是暴雨，而是手上的现金缺口。
他在常州有两个公司。最近几个月，他手上拿到的货款现金越来越少，票子却越来越多。
所谓票子，就是其他公司用来给他付款的承兑汇票，一张需要去银行兑换现金的单子。付款人在汇票上签章承诺，将来在汇票到期时（一般六个月后），承担付款义务。
秦林说，“一个月三分之二的应收账款都成了票子。”
他曾经跟给票子的企业说，老兄，你能行行好给我现金吗？
对方回答他说，老弟，我这次要收不回货款，下次连票子都没得给了，我的上游厂家，已经欠我债务好久了。
秦林赶紧拿票子走人。
三角债回来了
像秦林遇到的这种事，在苏南，近几个月来常常发生。
“都没有足够的现金，互相欠着，能结账的，大多用票子结账。”任重说。
任也是江苏本地人，他的一个制造业企业已经成为行业知名的标杆。与他长期有业务关系的企业包括上市公司，照理说实力雄厚。但今年以来，他口袋里收到的票子越来越多，近八成应收账款成了票子。
有一次，他数了数，一张承兑汇票转到他手上时，已经转过了十多家企业的手。每过一次手，就增加一次背书。拉开他手上的那张票子，就像打开一本折叠书，有一米多长。他边摇边叹气，“这真是前所未有。”
为了应对票子潮，江浙一带的民间甚至出了个新行当：分割票子的公司。他们帮你把一定数额的票子按要求分隔为数张，分发给不同的债主，从中赚取手续费。
这是银根紧缩的宏观环境下，民营企业现金极度匮乏的佐证。近年来货币超发加剧的通胀压力使得有关部门实施偏紧的货币政策，限制金融体系的流动性创造能力。从去年起，人民银行数次上调利率和存款准备金率，以控制现金的流出。
当地一企业主林强运气不错，从银行拿到了票子，但今年贷的2000万元只能拿走65％的现金，剩下的35％被银行要求以承兑汇票的形式拿走。
票子是银行开出来的，对于商业银行而言，票子越多，银行账户上的资金趴得越多，减少资金的流动性，就能应付政策要求。
但对中小企业而言，票子就代表了纠结的资金往来关系，也暴露了整个产业链资金链的脆弱。一损俱损，要是哪家企业连票子都开不出来，不仅自己倒闭，与之相关债务关系的企业都受到影响。
“春节将是真正的危险时刻。我们江浙一地的习惯是年前结账，现在还勉强撑着的企业到那时不知道会倒下多少。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成片地死去。”王峰说。
王峰，同样是常州的一位老板，他对朋友们的现状很担忧。“看着这堆票子，想起上世纪90年代猖獗一时的三角债又回来了。”
银行恩仇录
票子不如现金。南方人精明如斯，那些与上海经济大都市近在咫尺的江苏人怎么会不懂得现金为王的道理。为什么这么多企业主愿意拴在这张需要兑换的票子上呢?
“给你票子就是恩赐了。”任重说。“还得赶紧要，要晚了，你只能空手而回。”
家家都缺钱。最倒霉的是处在产业链末尾的企业，和那些拿现金救命的公司。去银行兑现的小企业，如果急着用钱提前支取，必须向银行缴纳9.5％－14%的贴现费用。“他们虽然被银行白白宰了一刀，但缺现金，有票子就是万幸。”
票子来自银行，但是没人敢恨银行。“能贷到款就是莫大的荣幸了！”任重、秦林异口同声地说。
回复该发言

像他们这样的中小企业，甚至都知趣地不找银行。“从银行贷款太难了！像我们这种没有多少核心优势的制造企业，没有政府背景，人家为什么要搭理你！”
事实上，任重曾经试图在银行贷过款，为此他咨询了繁杂的手续流程。“还要担保企业，资产抵押什么的，非常麻烦，一关又一关。我应付不来。”在通胀的环境下，他们的资产打折率更高，他知道，也贷不到多少钱。
在一次饭局上，他遇到一家银行行长，问他，为什么给民营企业放贷这么难？行长笑了笑说，对国企的贷款即使是坏账，也不会承担政治责任。如果是民企，出了事情，外界首先联想到是不是受贿了，会给自己找很多麻烦。
在他们眼里，银行对于这些中小企业主来说，从来是高高在上，“真正缺钱的时候，从银行是贷不到款的。他们从不雪中送炭，只会锦上添花。”
但他们谁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和银行行长结识的机会，谁要是能得到银行的青睐，企业就像上了助推器。
林强把一个家族作坊企业发展到现在年产值数亿的规模，他得感谢银行的贷款支持。熟悉林强的人说，他的企业这几年发展迅猛和他打得一手好牌有关。
得到银行的支持需要运气，更需要关系。当今银根紧缩，那些往日与银行打得火热的企业也渐生寒意。
林强公司有银行数千万元的信贷额度，今年他交了各种手续费60万元，才从银行拿到一笔贷款。还有一笔贷款，按理说这几天早就应该下来了。“但银行按着不发，他们内部的信息说是要加息。等加息了贷给我们赚更多钱。”林强公司财务对《中国周刊》记者说。
财务对银行又爱又恨。银行现在的各种理财产品、金融投资工具都忘不了上门来推销一番。信贷员亲自挂帅，你说买不买？财务颇有些愤恨，但也不得不承认，比起民间融资来，银行的融资成本虽然比过去高了不少，但仍然是最好的选择。
民间的小额贷款公司和典当行每天都生意火热。对于林强、任重、秦林这样在当地还算不错的企业主看来，他们和毒品一样，是千万碰不得的。
“利息比银行高数倍，还有的就是高利贷，按天算，一万元的贷款一天利息就要100元。利息远超过企业利润，那是玩火。”任重说，“不是火烧眉毛，谁也不会铤而走险。”
收钱术失灵
这是一个临界点。和2008年金融危机时中小企业遭遇的困境相比，“更厉害。”接受采访的各位中小企业业主都如此感叹，“收钱从未如此之难。”
在常州武进区的工业区，整齐地排列着一栋栋厂房。即使在一圈外资企业的厂房里，林强的企业也不显得寒酸。
继承的是父亲的小工厂，林强发展到现在已经年产值过亿元的企业，殊为不易。
上一个礼拜，林强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最终选择了走法律途径，起诉欠款不还的一个60亿资产的超级大客户。
这是林强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催款实在无效。
如果说卖货是一种学问，那么收回货款也是一种艺术。合同条款都写得清清楚楚，但销售员要把货款拿到手上，可不是拿着那几张纸理直气壮地要。他们收款会派业务员下去蹲点，守株待兔，可能一去好几周。有的业务员请对方公司的相关人员吃饭、唱歌、洗脚，“投其所好”。甚至会得出请一次客管用三次这样的结论。各个公司还会安排一些收款经费，授权给业务员使用。
但最近，这些招怎么使都不灵了，连票子都拿不回来。农民出身的企业家们，习惯用“情理”来解决问题。江浙一代制造业大同小异，产品同质化严重，竞争激烈。“我们的产品没有不可替代性，他们不用我们的照样可以用别人的。怎么能翻脸呢？”林强说。
这次翻脸实在是逼急了，收不回的货款积得太多。上游原材料、员工工资哪个都等钱。“撕破脸了，肯定少了个大客户”。
回常州之前，林强跟王峰见了一面。林强说，焦虑，快撑不住了。王峰宽慰他，好歹要撑到明年春天。
回复该发言

“老板们都在撑着，你要宣布破产，上门讨债的什么都来了。就别想翻身了，不管怎么困难，先扛着，也许什么时候就能拿到一笔钱了。”王峰说。
赚钱从未如此之难
林强从未体会过，赚钱会如此之难。他知道，还不了他钱的企业有苦衷，但是他也处于前所未有的困境。
上涨的人力成本让林强手头愈加发紧。一个中小民营企业用人成本竟然比旁边的外资企业高，每个工人每月要多开支五六百元。为什么会这样？
据介绍，在当地，他们算不错的中小企业，但招工时很尴尬。那些高中以上学历的青年看了一眼他们的招牌就走了，“说我们是个体户，不愿来。愿意去外资企业，觉得大公司更体面。”来他们这里当普通工人的，多是边远地区和年纪比较大的人。
用人成本的上升、恶性竞争付出的成本，原材料价格的攀升，这些都让林强很苦恼。但更让他吃不消的是企业的各种税费。“环保、安检、消防、工商、税务等等。这些部门平时就得烧香磕头，关系要是处理不好，有你受的。”
王峰对此深有同感，“逢年过节要上贡，就是给一个小科员，五条中华香烟都拿不出手”。
这是企业主普遍感到心惊肉跳的“掠夺”。王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可能就会接到个电话跟你说，老王，近来怎么样？好久没来查账了。同一件事，可以罚5000元，也可以罚10万元。你不主动交保护费，怎么活下去？”
拥有两家实业的秦林，最近天天热衷查看股市行情。“做实业太累，又不怎么赚钱。越过越窝囊，企业的利润减去各种成本，老板可能还不如一个打工仔赚得多。”
这些企业的感叹并非孤例。和江苏一样，以制造业立身的全国其他地区中小企业也面临着近年来最严峻的考验。据报道，仅广东省佛山市均安镇，著名的“牛仔之都”，近半年来近100家牛仔企业先后倒闭。
专门给对中小企业融资的一家公司的高层对《中国周刊》记者说，“近十年来不断提高的实际税率，以及逐年提高的工商行政成本摊派等负担，不断加剧中小企业的生存困境。由于多数中小企业从事的是竞争性行业，其转嫁各种成本的能力显著低于国有垄断企业。因为上述负担的加重使得中小企业利润率下降，内部积累资金不断减少，生存愈发困窘。”
与此同时，面对近期中小企业的生存困境，工信部、人民银行等相关部门派出了调查组进行考察，重申要加大对中小企业的金融支持。为什么中小企业仍然如此困难？
“这是我国国有银行等金融机构占绝对主导的金融体系的自然结果，也是我国投资驱动的经济增长模式的派生物，固定资产投资的融资需求不断膨胀，金融体系内中小企业融资份额已经并仍将不断挤出。”
他认为，政府推出的各种鼓励中小企业融资的措施也许可以使部分中小企业阶段性解渴，但不能显著缓解中小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政府应该一手抓融资的困难，一手抓减轻中小企业非生产性负担，这才有效。”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回复该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