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奢侈品协会”虚实

《瞭望东方周刊》特约撰稿吴鸣 | 北京报道
“进门左转的茶座。”2012年6月6日下午，本刊记者踏入北京国贸附近一处酒店，顺着指令，见到了“花总”。
见面之前，他已通过几个途径反复核实记者身份。落座后开口前，“花总”警觉地扫视四周，并乜了邻座好几眼；交谈中，他压低声音，不时环顾周遭有无形迹可疑之人。
看起来，“花总”有些提心吊胆。
“花总”在新浪微博上的全名是“花总丢了金箍棒”，通过撰写“装腔指南”系列博文，成了网络红人，“没准什么时候还上电视做些脱口秀节目。”
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通过“装腔指南”走娱乐路线的计划暂时搁置，而脱口秀计划大抵也化为泡影。5月中旬以来，“花总”转头发起针对“世界奢侈品协会”的质疑，并由此跃入公共舆论中心，卷入一场暗战。
“世界奢侈品协会”宣称是来自美国的非营利机构，“目前全球最大的奢侈品研究与管理组织”，曾在国内推出奢侈品榜单，并发布一系列行业数据、消费警告。
“花总”说，“世界奢侈品协会”的中国区首席代表“欧阳坤”和他的“花总丢了金箍棒”一样，都是新起的名字。
貌似虚拟的世界、虚拟的对手，来往的却是真枪实弹。
“现在连面都不敢露，哪还敢上电视。”“花总”说，自微博质疑“世界奢侈品协会”起，便开始收到各种威胁，比如，一个名为“东北追债兄弟连”的微博账号发来恐吓私信。
“我自己在拼命，很多人则在看戏。”“花总”对《瞭望东方周刊》说。他从上海赶到北京，花了4天调查取证。
今年年初，《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曾访问过“世界奢侈品协会中国区首席代表”欧阳坤，但在此次质疑之后，自5月底至6月14日，本刊记者都无法联系上欧阳坤，偶尔开机的手机也无人接听。
“非营利机构”之疑
在官网上，“世界奢侈品协会”宣称自己是“经美国政府批准并由国务院签署认证成立的国际非营利组织”，“协会拥有世界各国700多个奢侈品企业会员与各国贸易组织授权，专业从事奢侈品品牌的管理、市场调查、品牌知识产权保护、贸易促进、政府协调等官方事务”，“是目前全球最大的奢侈品研究与管理组织”。
“花总”认为，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5月份，我看到他们发布的奢侈品牌Top 100榜单，发现很多二线品牌排名很靠前，还有很多名不见经传的牌子。”“花总”说，这让他对这个榜单的发布者产生了好奇。
通过对世奢会官方网站之一www.worldluxuryassociation.org的域名信息的查询，他发现这个域名的注册机构为“world luxury association limited”(世界奢侈品协会有限公司)，注册名称为“The US Government International Non-profit Organization”(美国政府国际非营利组织)。尽管注册信息的街道名称位于纽约，但注册国却为“中国”。“这个名头吓死人的世界级协会被细节出卖了。”
他还发现了4家相关公司：
一是在香港注册的“世界奢侈品协会有限公司”，成立于2006年2月4日，注册号：1023043，注册性质为“有股本的私人公司”；
二是在香港注册的“世界奢侈品协会中国俱乐部(香港)有限公司”，成立于2010年12月23日，注册号1543805，注册性质同上；
三是在美国特拉华州注册的“World Luxury Association”，成立于2008年7月29日，注册号4580865，注册性质为“股份有限公司”，而非“非营利性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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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是在北京市工商管理局东城分局注册的“世奢会(北京)国际商业管理有限公司”，成立于2008年8月25日，注册号110101011284655，注册性质为“有限责任公司”，也不是中国政府承认的国际组织或民间组织。
“世界奢侈品协会”曾这样描述自己：“由前美国国务院国务卿鲍威尔2003年签署成立的美国一类社团”，“经美国政府批准并由国务院签署认证成立的国际非营利组织”，“经中国驻美大使馆领事签署认证，在北京设立官方代表机构”。
“这是在利用国内公众对美国认证制度的陌生而进行的欺骗性宣传。根据特拉华州法规，在该州注册的公司，对董事人数、居住地与姓名均不作要求，且无须交纳年度报告与企业所得税，因此该州也成了各种皮包公司的首选注册地。”“花总”说。
只要在美国注册公司都会留下州政府印鉴，然后可请联邦认证助理员对印鉴本身进行认证，国务卿名字也由助理员代签，最后再花钱请使馆认证美方签印真实。这只能证明国务卿及使馆认同州政府印鉴是真实的。事实是，此类认证文件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即本部门对文件内容不承担任何责任。
头衔之疑
在公开简历上，出生于1978年的欧阳坤可谓青年才俊。
在一篇关于欧阳坤的公开报道中，欧阳坤的经历是：20岁时父亲送了他第一块限量版劳力士手表，激发了他对奢侈品的兴趣；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2004年赴巴黎HEC商学院进修奢侈品商业管理专业；之后接触到了世奢会，向其干事提出建议，并在香港成立了由其负责的研究机构；2006年将世奢会引入中国，担任中国代表处首席代表兼执行主席。
欧阳坤的头衔还包括：北京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奢侈品研究中心特邀顾问、中国商业联合会专家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奢侈品贸易委员会副主任、国际奢侈品牌保护与打假办公室副主任、中国慈善家协会执行理事长、国际奢侈品慈善基金创始人、法国LVMH奢侈品集团特邀首席研究员、世界奢侈品中国主流城市系列巡展(WLCE)国际组委会秘书长、2005诺贝尔国际商业经理人评选最具思想战略经理人、2006北京杰出创业青年评选社会经济推动力特殊贡献候选人等等。
“我们一家家调查过，这些头衔多数为虚构或自封，其中一些组织也并未在民政部注册。”“花总”说。
其中“中国奢侈品贸易委员会”成立于2011年6月9日，由商务部贸发局、中国贸促会贸易推广交流中心、世界奢侈品协会联合发起成立，但本刊记者在中国社会组织网的民政部登记组织中却查无记录。
IBM全球咨询服务大中华区合伙人陈果因质疑“世界奢侈品协会”，收到了私信恐吓：“朋友，你有什么质疑的，可以直接来问我，欢迎交流，如有敌意，我立刻安排兄弟们找你”；“找你是告诉你老实做人，当你受到伤害以后，你可以拨打110，维护你的权益”，云云。
“观潮网”主编叶琪峥曾撰文《山寨奢侈品协会忽悠世界》。叶琪峥对《瞭望东方周刊》说：自从2010年3月文章在《21世纪经济报道》刊发后，他就不断收到未显示号码的电话骚扰，威胁要他撤掉该文章，他曾经为此报警。大概半年后的一天，叶琪峥突然接到来自意大利某品牌商要求合作的电话，而当告知办公地点后，约五六个不明身份男人闯进他的办公室，拿着一份打印好的道歉信要求他签字按手印。
在百度“知道”上，至今留有这样的答问：“一个不负责任的(红眼病)作者，想故意毁坏他人声誉，必须为他的行为付出惨重的身体代价！作者叶琪峥于2010年8月30日，在上海市***(原文为具体楼栋房间号，本刊隐去)<观潮网办公室内，当律师面亲笔书写，并按下手印低头认错，向世界奢侈品协会作出郑重致歉声明。”
展会与慈善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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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宣称自己是“非营利组织”，但世奢会这些年一直在从事盈利业务。
“花总”将世奢会的盈利模式归纳如下：
向国内品牌兜售会员资格，收入会员费和认证费；通过奢侈品展览收取商家参展费；以“世界奢侈品协会”与“世界奢侈品协会中国俱乐部”的名义开展“慈善拍卖”等活动筹集善款(有未按约定捐助慈善组织的案例)；销售“全球奢侈品牌100强榜单”的排位等等。
“什么叫非营利组织？世奢会一直在进行盈利项目，而且还涉嫌偷税漏税。一名世奢会的离职员工向我爆料说世奢会收钱从不开发票，理由就是他们是非营利组织。”
关于世奢会主办的2009年东莞国际私人物品展，《南方都市报》曾有《1500万游艇“变”几十万小艇》的报道，指出宣传中的价值1500万的游艇和1200万的手机统统没有出现，LV品牌柜台只有几瓶香水，而号称6000万元的皇家珠宝旁连一个保安都没有。
世奢会在官网上说，拥有世界各国700多个奢侈品企业会员，收录了主流消费者会员8000多位，其中2000多位都是建立档案的VVIP群，几乎包括了中国80%以上的最富有人群。但本刊记者采访到的世奢会离职员工表示，他们从未与这些所谓会员见过或联系过，因此每次展会也基本请不到真正的奢侈品牌出席。
“这个协会在南京、东莞、厦门等地举办过顶级私人用品展，其中厦门展上有Chanel展台，我为此专门与Chanel的市场部人员核实此事，他们表示从未参加过该展览。”叶琪峥发表于2010年3月的文章这样写道。
在慈善方面，“世界奢侈品协会”也动作频频。2006年，欧阳坤以“25小时环球奢侈品顾问有限公司”(工商注册信息显示法定代表人为“毛绍坤”)执行总裁及“世奢会北京负责人”的身份，主办了首届“世界奢侈品慈善巡展”，募集善款千万元，并承诺将不低于500万元的收入捐给中国红十字基金会，设立“奢侈品慈善基金”。
欧阳坤的简历称他是中华慈善总会奢侈品慈善基金创始人，但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和中华慈善总会的项目名录中均未发现“奢侈品慈善基金”这个项目。
另一起慈善事件则与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有关。2008年6月初，“世界奢侈品协会”在北京星河湾四季会酒店举行慈善酒会，共募集近8万元善款，承诺将捐给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新闻官员刘莉2012年6月14日告诉《瞭望东方周刊》，这笔款项至今未到。
“欧阳坤”与“毛绍坤”之疑
连“欧阳坤”这个名字也遭到质疑。
“世界奢侈品协会”离职员工钱立(化名)告诉《瞭望东方周刊》：欧阳坤身份证上的姓名为“毛欧阳坤”，而这个名字也是2008年变更过的。“花总”的调查则认为，欧阳坤原名毛绍坤。钱立告诉本刊记者，曾有一名员工因给欧阳坤订机票时发现了他的名字与身份证信息不符而询问他，结果引来欧阳坤大发雷霆。在世界奢侈品协会内部，这是个不许踏足的“雷区”。
“毛绍坤”何许人也？2002年7月18日的《京华时报（微博）》报道说：
一批学生进了“世纪新星”影视培训基地，该基地宣称是经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批准成立的，由人才中心和北京市坤腾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等4家单位共同创办。广告承诺学生入学后，将进行各种技能训练，开设各种表演课英语和文化教育课程，保证每位学员都能拍电影和电视剧，学习期满后，颁发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结业证及考评国家演员资格证书。在分别向坤腾公司交了2.8万元学杂费后，这些学生发现该基地实质是文化部文化艺术人才中心的法人代表赵某以下属单位文化艺术人才培训中心的名义和坤腾公司签的协议，以坤腾的名义招生，培训中心从学费中抽头牟利，所谓4家合办纯粹是谎言，“世纪新星”完全属于非法办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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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没有学习教材和固定宿舍，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个地方，以前的广告承诺全都是假的。
根据北京工商注册信息，“毛绍坤”从1999年至2004年间共担任过北京坤腾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北京二十五小时环球顾问公司等4家公司的法人代表。
坤腾公司的“毛绍坤”和“世界奢侈品协会”的“欧阳坤”是不是同一个人？目前还没有更多的证据证实。如果是同一人，则欧阳坤的海外求学经历与在北京办“坤腾公司”的时间出现重叠。
总部之疑
2012年6月6日下午，《瞭望东方周刊》记者曾来到“世界奢侈品协会”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华贸中心2号写字楼9层的办公室。当记者到前台询问时，被工作人员告知“今天没人上班”，当记者询问她是否“世界奢侈品协会”员工时，她尴尬地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她是商务中心的人。
这块办公区域是全球知名的办公室外包提供商雷格斯的一个商务中心，有若干间大小不一的办公室供企业或个人租借，并可由雷格斯提供行政服务。
“每当有人来谈事情的时候，欧阳坤就把资料放在前台，并直接带客人去会议室，所以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我们实际上只有一间狭小的办公室。”钱立说。
“花总”说，他根据欧阳坤在其个人博客上公布的总部“美国洛杉矶市外理大道4301号#D2”在Corporation Wiki网站(商业黄页)检索，也出现了200多家公司共用一个地址的状况，而其公布的总部联系电话则与美国埃克森化工有限公司的电话出现了“巧合”。
在“世界奢侈品协会”的官网上，其业务包括研究、数据信息整合、展会、榜单、出版物等等。
“这里最多时大概也不超过6个人，这么小的办公室根本也挤不下。”钱立说。
这个协会工作的粗糙程度显而易见，本刊记者仅仅在其官网的自我介绍中就发现了大量极为初级的错别字、病句。
报告之疑
“世界奢侈品协会”成立以来，频繁发布各种关于奢侈品市场的报告，包括2012年1月的“全球最具价值奢侈品牌100强”榜单，但这些调查无一说明数据来源及研究方法。
世界奢侈品协会官网描述其数据中心特约研究员分布在各个奢侈品企业与消费者中达900多人，该协会几乎所有报告的数据则应来自于这些研究员。不过，钱立和另一离职员工王伟都说，自己从未曾见过、也不曾联络过其中任何一名研究员。
据王伟所知，2011年6月初“世界奢侈品协会中国代表处”与中国贸促会联合发布的《世界奢侈品协会2011官方报告蓝皮书》中文版正是由欧阳坤带领五六个员工编撰而成。
这份报告被媒体的广泛传播，遭到了商务部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梅新育的质疑。梅新育在《防止荒诞的消费数据扭曲奢侈品进口税制》一文中说：“世界奢侈品协会”这份2011年度报告中提到的奢侈品消费数据“中国内地2010年奢侈品市场消费总额已达107亿美元，同时在欧洲市场购买奢侈品消费近500亿美元，比国内市场消费额高近4倍之多，并据此判断是国内外价差导致中国奢侈品消费严重外溢，是笔者迄今见到的支持上述论点的最强有力论据”。“然而，只要与可信度更高的中国国际收支统计数据对照，就不难发现世界奢侈品协会上述数据荒谬不合实际，由此推断出的应当降低奢侈品进口税率结论相应也不能成立。”
“世界奢侈品协会”的公开资料说，旗下传媒业务有《环球奢侈品报告》、《HaHaBoss》、《环球生活》、《经典奢侈品》等，但本刊记者在新闻出版总署网站上查询不到这些刊物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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